幕后丨联合国的一天 —— 采访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
“大家好，欢迎收看皇牌大放送，我是傅晓田。2016年春天，我们凤凰摄制组从香港飞赴美国纽约，要在身后这座大楼里度过特殊的一天，那就是和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零距离接触的一天。联合国在我们很多人心目中象征的是新的世界秩序，象征的是和平、平等、发展。而联合国秘书长这个职位往往有那么一抹神秘的色彩，因为遥远，因为陌生，也因为身兼人们对和平美好世界的寄望。今天我们将有机会和秘书长潘基文度过他在联合国的一天，这也是他在过去九年中极为普通的一天。”
这是我为《皇牌大放送》节目准备的开场白。事实上，在和潘基文共处的一天里，从他早上离开家门，到驱车前往联合国，到进大楼、乘电梯、开会备稿、午餐宴、再开会……跟他寸步不离贴身拍摄的，是我们兵分两路的摄制团队。而我的工作任务相对清晰：旁听上午十点在联大会议厅的第六十届妇女地位委员会开幕仪式、现场分享我的观会感受、介绍联合国大楼内部的标志性场景，以及下午三点半在潘基文办公楼层对他进行专访。和潘基文的专访可能是我做记者多年来感触最深，在从业修为方面获益最多的一次。好像一堂简短又深刻的外交学课程。我想是他的温和、敏锐、周全让我由衷地心生佩服吧。
文丨傅晓田
联合国秘书处大楼38层有一个会议厅，也就是过去经常在新闻上看到的墙上有联合国标志的会议厅。联合国高级官员的入职宣誓礼、秘书长跟很多国家元首的签字仪式、以及一些小范围会见都在这里。会议室有一扇跟整面墙浑然成一体的门，这扇门背后就是潘基文的办公室。采访前的布场时间有大概30分钟。采访时间快到的时候，联合国工作人员开始倒计时，倒计时到一分钟的时候，有人从员工通道绕行至秘书长办公室，然后跟随秘书长从那扇和墙一个颜色材质的门进入会议厅。我跟摄像机在办公室外静候。必须要承认，潘基文一出场，给我的第一个惊喜是，他的身高远超我的预期，以至于门一开我必须迅速调整我的预期视线。潘基文的身高我目测在1.82米，后来看照片发现其实和习近平、奥巴马都相差无几。潘基文一开口，竟是中文“你好”，笑容很是灿烂可亲。简单的握手寒暄以后我们入座，和他的新闻官一起再次梳理整个拍摄流程：先是在会议厅里面对面采访，然后一起进办公室请他为我展示一些生活照片，最后他会在我的嘉宾签名册上留言，我们再合影留念。
我给他的第一组问题是几个宏观的热场问题，不过为了避免过于宽泛，我选择了较为个人的视角。我问他在他截至目前的九年任期里，他对联合国的哪个/些成就最感骄傲？秘书长的工作最富挑战的地方在哪里？对联合国来说，哪些方面的建设最有待改进？在这一部分里面，他提到了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千年发展目标，气候变化协议等。这样一组宏观问题在我主持的《风云对话》栏目里不仅可以迅速将观众带入场景，了解背景，同时还可以开门见山为嘉宾提供一个表达他们愿意表达内容的空间，并为接下来一些可深入探讨的话题创造契口。
这组问题之后侧重点就该倾斜到我们节目方特别关注的话题上了，这一部分自然是“中国”相关的话题：中国跟联合国的关系、联合国眼中的中国外交、中国变化等。这部分内容的价值在其视角的独特性和历史性。潘基文很是热情地赞扬了中国在国际事务中越来越多的担当，也赞扬了中国取得的经济成绩，他说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他还提到了中国增派的8000名维和官兵，我请他多谈谈中国的维和部队？他说：“我自己就在世界上最苦最危险的地方见到过他们，他们勤勉耐劳、非常优秀。”这话当时让我心里小小有些感动，我的理解是，其实潘基文是在用一种朴实的、符合他身份的方式告诉中国观众，他理解我们对那群远在海外的中国年轻人的关切。
采访进行到这里都很顺利，可是没想到他的一个新闻官突然对我做手势喊停，说时间差不多了，该进入下个环节看照片了。这个喊停来得很是突然，比预定时间早了三分之一，连潘基文都讶异，问：“这就完了吗？”那个新闻官应该是一个美国的当地职员，胖胖的中年女性，很有魄力。她当即打开连通秘书长办公室门的指挥我们的摄制组先行入场。正在我觉得遗憾的时候，潘基文悄悄给我支招儿，他说：“没关系，你一会儿看照片的时候再多问些吧。”
潘基文的办公室是一个标准的行政领导办公室，咖啡色的桌柜，黑色的皮椅和沙发，写字台背后是整整一面墙的书架，靠窗的地方摆放了一些植物和他的生活照片。我们在写字台前的沙发区坐了下来。他拿出一摞泛黄的老照片，第一张是一位面容端庄的女子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男娃娃。他问我：“你看得出这是谁吗？”他开始介绍，那是他的母亲和不到一岁的他。我很认真地看那张照片，本想从那个娃娃的脸上或者眼神里找到点儿如今这位秘书长的影子好说点儿什么，但是那个娃娃实在呆萌，很难跟眼前这位秘书长大人联系起来。于是我只能说：“您的母亲很优雅。”这也是实话。潘基文接着给我看其他家庭合影，介绍了他的父亲、兄弟姐妹、高中同窗、他的太太、儿女。青少年时期的潘基文外形绝对是男神级别的，又高又瘦，面容清秀。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他和另外两个男同学，都穿着校服、也都戴着军帽一样的帽子，我问他是不是为照相穿的军装，他说不是，那个时候的孩子都穿校服，校服就是这样。我问他：“哪个是您呀？”他很吃惊地问我：“你看不出来哪个是我吗？”这反倒把我问囧了。可是三个穿着一模一样制服还都戴着大帽子的同样年龄同样清瘦的韩国男孩儿用同样的表情照了张合影，我真的看不出来哪个是他呀！
看完合影以后按照秘书长的建议我接着向他提问，这个时候我问了一些关于朝鲜的问题。我问他作为韩国人，2007年起任联合国秘书长，而2007年也是六方会谈中止那年，而之前朝鲜是一度同意停止制核的，他在上台之初有没有在解决朝鲜问题上有特别的希望。潘基文分享了他代表韩国参加六方会谈以及那个时候对六方会谈走向的判断。或许也是因为换了采访场景，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更加放松，因此语气也更带感情色彩。我问他会不会有计划访问朝鲜，他透露说本来去年就要去的，但是被朝鲜方单方面推迟了，如果有机会他愿意去。我问他如果去，希望实现怎样的成果，在朝鲜会表达怎样的信息，他继续展开他的讲述，说希望朝鲜领导人能够改变半岛局势，改善朝鲜人民的生活。他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强调了他除了联合国秘书长以外的另一个身份，那就是韩国公民。
后来结合照片我们又聊了些家庭问题，在他说到他很注重提倡两性平等的时候，我有意想小刁难他一下，我说：“您的太太以前是学校尖子生，可后来不也为了家庭放弃事业了吗？”他很平和地娓娓道来，说：“其实她以前也工作的，可后来要照顾三个孩子，很辛苦。不过我现在两个女儿都在工作，一个在韩国，一个在肯尼亚。”
两性平等这个问题对韩国人身份的潘基文秘书长来说，有一定的敏感性，尤其是在女权主义盛行的欧美主流文化里。好在潘基文自上台起就很努力地在推动两性平等领域努力。他曾多次不无骄傲地说，是他任命了第一位联合国女性部队指挥官，两届任期内他总共签署了多达150份女性副秘书长和助理秘书长的任命书。正谈着家庭、谈着他跟太太的结婚纪念日，温馨轻松的时候，女新闻官又在催促时间到了。我当时心里想，也行，反正聊的内容挺丰富了，《风云对话》、《皇牌大放送》两个栏目应该都够了。正准备起身再见，这时候，潘基文的特别助理，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韩国籍职员倒是凑上前来建议说，最后再问一个收尾的问题吧，于是我问了他对自己这几年联合国秘书长工作的总结，怎样看待自己遗留下的后续影响。
采访结束，按流程到了嘉宾签名留言的环节，潘基文温文尔雅地坐在沙发上，等把签名册递给他。可是这个时候那个美国新闻官又在说没时间了，说要改明天见面会再签。我说：“明天见面会我不参加。这是节目录制环节，最好现在签。”在我跟新闻官交涉的时候潘基文依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得出，他其实还是很愿意配合为我们签名的，其实如果那个时候有人把签名册递给他，他肯定也就签了。但是当时签名册不在我手里，新闻官又催得厉害，我只好对潘基文回头微笑表示我接受这个环节的取消。于是潘基文很有风度地起身跟我握手合影，并跟我们在场的每一位凤凰工作人员道别。必须要说，整个过程，很是潇洒得体。
当天晚上我在准备节目串场的解说词之前，在脑子里回放整个采访过程，由于我想在串场里加入一些比较生动具体的亲身感受，所以尤其品味了个中细节。当回放到签名及之前环节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有趣，因为我看到的其实是不同国家背景的人在一起工作时产生的文化冲击。例如潘基文的特别助理，那个韩国籍职员，他会在新闻官催促采访时间到的时候建议再来一个总结性问题，以便他的领导利用这个问题对他的秘书长的阶段职业生涯做一个提纲挈领的总结，而不必在家长里短的话题里结束访谈。而那个美国新闻官，尽职尽责，她要做的就是确保采访不超时，秘书长一天的行程每个活动都不迟到，美国的职业性导向让她对事不对人，不善于或许也不需要观察自己老板的反应、领会领导的意图，见机行事。东西方文化都提倡行政公务的人性化，西方的人性化在于在技术上提供最大便利，高效为人提供服务，各个环节衔接流畅。而东方的人性化则体现在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我这几天在纽约，除了做两个《风云对话》的人物访谈，主持《皇牌大放送 · 潘基文的一天》，还需要配合一个五集的《凤凰大视野》的拍摄，主要是走访纽约黑人。第二天中午，就在我跟《凤凰大视野》的摄制组在布朗克斯黑人区工作的时候，突然接到凤凰卫视总裁办公室通知，要我下午三点以前把签名册送到联合国，因为联合国方面专门发来消息提醒，潘基文愿意在当天跟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刘长乐太平绅士的见面会上践行他答应的事，为我们签名题词。
其实我在采访之后的工作汇报中也提到了签名未遂的这段经过，不过作为主持人，可以完整讲述、甚至描述，但是毕竟外交无小事，对高层会面的内容是否做增改，是无权建言的。潘基文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让他工作人员主动提醒，让凤凰带上签名册。我想，这样的细腻恐怕更是那位职业精干的美国新闻官无法理解的。
潘基文的题词半中半英：“祝凤凰卫视20周年生日快乐！！！I sincerely hope that Phoenix TV will contribute greatly to promote mutual understanding among the people of the world. I wish Phoenix TV continue success in the future. 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
不用打击手下员工的工作积极性，同时充分照顾客人的诉求，最重要的是坚持践行自己答应的事情。潘基文婉转地平衡局面，送给了凤凰卫视一份20岁的生日礼物。而整个采访过程里，对所有问题，都展示一如既往的儒雅，充分理解尊重媒体的工作需求，用最朴实、适宜的外交语言，拉近跟听者的距离。
有说成熟男人的标志是，既能敏锐洞悉，又能温和行事。成功外交的标志是，既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又能赢得对手的尊重。潘基文曾经在一次演讲里面引用过老子的话：“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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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田园 雨衣